秦岭云论艺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读山
       同是游山,画家和旅行家的观点以及收获却大不相同。有人观赏山光水色,有人寻幽访古;有人则拜佛求仙,各有所爱,各有所求。单说画家人山感受亦各有千秋。有夸云峰之奇者,有夸寺观之胜者,有夸碑碣之多者,各有自己的审美追求。

  一座山有点名气,却不一定处处入画;画家理应有自己的眼力和情怀,有自己操撷风物的素养。体验生活旅行写生,不是去赶集。人多的去处道路必然拥挤,艺术天地也就相对狭窄了。

  画家应该有点徐霞客的精神。依靠波音飞机和奔驰汽车行路,只会在五星级宾馆里喝咖啡的画家,是不可能有大作为的。依我说,山应该是一首诗,一篇文章,一卷画,不但要看,而且要读。要深情地细读,才会从中捕捉到意想不到的意境,进而编织出形神兼备的完美的作品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说画
  画乃画家心灵的写照。它把画家对客观世界的理解和感情伴随着独有的审美观,直接和间接地以生动的形象呈现出来,形成作品。

  画家的感受观念以及所运用的表现技法,因时因地因人而异,此乃历史必然现象。所以,画贵创造,最忌古今雷同,千人一面。

  评说艺术的高下,首先着眼于观念是否适时,是否有自己的风采,其次才看技法的长短得失。技法如何不完全等于艺术。作为画家,如果只着力于技法表面的变异而漠视内涵的深度,则终无大成。

  风格的形成,来自深刻的参悟、艰苦的实践和创造性的探索。如果画而无意,画而失形,片面追求形式之奇怪近乎游戏,讳众一时,事不可取。

  当今面对具象与抽象、形似与神似、载道与抒情等问题,画家必须冷静思考其间的辩证关系,选取适当的态度,决定自己的道路。

  一画之成或得之意,或得之法,意正而法新,始见时代精神。继承不忘发展,借鉴不离根本,方称巨擘。
  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画竹小记
    我的故乡是河南省卫辉市,古汲郡,地处华北平原。童年所见树木多是杨柳枣槐,几乎不知竹为何物。听说向西走出百余里,靠太行山有一处清化镇,魏晋时“竹林七贤”活动的地方,那里长有茂盛的竹林。可惜到今天我也只是闻名,未曾身临其境,一瞻胜景。

  直到20世纪30年代,身过黄河长江,方才见到竹子的身影。她姿色潇洒美丽,使我一见倾心。 “此君”为人赏识,诗画写唱,历代不衰,已成为艺术“不可一日无”的良侣。当前写竹已成为社会普遍爱好,从事者不少,至于画家更是几乎无人不画竹了。
 
     竹,原来是个大家族,细查可有百余种。从形态上看,有圆的还有方的;有亭亭玉立的,也有粗腰大肚的;有绿的,有紫的,有金黄的,也有泪点斑斑的。她三五竿摇曳在文人书斋窗前,她一丛一丛地排列在农舍篱房,更像海洋一样呼啸在山坳里。她以碧玉般的翠绿装点我们的世界,给予我们以清新高洁的生活气氛。

    竹在风中雨中有声,一如高士吟诗;又在日中月下有影,恰似玉人临户。最可人处是她傲视风雪,保持不畏严寒、四季常青的倔强性格。艺术家们除了赞美竹的形象,又以其心虚节坚,誉为高士,讴歌不已。这一美妙的联想,为竹树立了艺术上品格上的不朽地位。中国人以竹入画如此狂热的意情根源,普通的西方人是很难理解的。
 
     中国画家以竹为题入画,且以墨代色,甚至以朱代墨,是一艺术创造。历代画竹惯用的手法,是以黑色的“个”或“介”字前后重叠,多用中锋,一笔一笔地自上而下“撇”成,俗谓“撇竹”。用这种手法的人较多,受《芥子园画谱?竹谱》的影响。这样往往缺乏生气。画史上有几位名家则以“写”代“撇”,别创新格,为人传扬。从美学上看,古人画竹原本立意并不在形象的逼似,写竹实则写人,画外抒意,着眼在抒写人的胸襟抱负和情操。会看画的人也会理解画家并不隐蔽的艺术联想。

  写竹乃文人画家的宠儿,灵魂在于一个“写”字。苏东坡说“文同画竹乃其诗书之余”,郑板桥说“东坡画竹如写字”,还说“画法通书法”。他们分别以草、以隶、以篆的笔法运笔,都创造出风韵独具的艺术风采。

  童年见世人所画墨竹,一片“个” “介”,妙处何在,莫名其妙。初学国画时,人云亦云,也只好依样葫芦,多年涂鸦,无大变化。

  20世纪70年代初,以故学稼于江夏斧头湖畔。房舍四周,幼篁丛生,风雨中漫步其间,只见它们枝叶挺拨,精神抖擞,深为感动,乃以为习画之师,从此另起炉灶,再造门户。为了神似眼前野竹性格,改中锋为偏锋,以散锋代聚锋,运笔则改下垂顺拖为上仰逆挑,纵情挥写,漫无纪律,以动代静,以神造形,从此笔下之竹,“叶不低头,枝不弯腰”,迎风而立,一派生机了。近年,时有问画竹之画法者,我答:无他,只此八字诀耳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