谢冰毅访谈

访谈时间:2006518日晚8点至11
访谈地点:郑州市文化路北段谢冰毅画室“对竹堂”
访谈参与:谢冰毅、郑志刚、雪花、沉默
访谈环境:明灯六盏、清茶一壶、木椅马扎三四、窗外高杨柔风响叶万千
访谈氛围:安谧若山居、轻松若网聊
 
每次想起他,我就很遗憾,觉得没能让他生前好好享享福。他喜欢吃包子,吃烧鸡,真希望能够多买些给他。”
郑志刚:我注意到你原名为谢兵役。就像“解放”、“国庆”、“文革”、“红专”一样,这应该是一个时代特征很强的名字。除此之外,这名字听上去还特朴素、热诚、亲切,就像当年农村大娘悄悄给解放军战士做的一件新棉袄,粗布的,干净的,暖和和的。
谢冰毅:这个名字是我父亲听了人家的建议给起的。我出生那年,19557月,中国第一部兵役法颁布,顺势就有了这个名字。一直到我的作品第一次参加全国展览,用的都是这名儿。
郑志刚:可以谈谈你的父亲吗?
谢冰毅:我父亲三岁的时候就成了孤儿。在我老家河北,他穷得讨过饭,吃了很多苦。后来他参军、打仗、入党,转业后到了开封。父亲身上留下很多伤痕,有讨饭时狗咬的,有打仗时子弹穿透的。他最明显的一处伤疤在头顶,有一寸宽,七八公分长,是一次冲锋时留下的。这条疤后来不长头发,瞅上去白亮亮的。
郑志刚:父亲是军人,离画画这个行当好像远了点。
谢冰毅:我父亲没多少文化,但他绝不是个粗人。他会做箫,也会吹箫,箫一直陪伴着他的生活。他还会做家具,我们家的家具都是他亲手打的。他对知识文化有种特别的尊重。我画画,他很支持。他喜欢默默地看我画,一个大砚台,他会帮我很耐心地研一上午黑亮亮的墨。
郑志刚:应该说,父亲是你一世之精神遗存。
谢冰毅:是的,他目光中满含的善良、忠厚,每每将我打动。每次想起他,我就很遗憾,觉得没能让他生前好好享享福。当时生活困难些,如果是现在,可以更好地照顾他。他喜欢吃包子,吃烧鸡,真希望能够多买些给他。
 
“山顶雨后的柔情缱绻的云海,像洁白的棉花一样,大团大团地把山塞满,峰峦像是铁铸的??你看,这是刚柔并济的中国哲学大境呀。”
 
郑志刚:冰毅这两个字,让我想起冰雪林中著此身,不与桃李混芳尘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样的句子,高洁、坚毅之感油然而生。
谢冰毅:这个名字之前,我的老师,开封武慕姚先生,曾建议我用“秉彝”两字,意在强调高古凝重之气,不过我最终还是用了现在这个,呵呵,其实我最看好的是“冰逸”。怎么说呢,名字到底只是个符号,更多地要靠个人努力。我这人很坚持,认准的事就一定要做下去。上大学的时候,和几个同学去华山写生,当时条件很苦,没几天他们就撤了。我没走,独自在山顶上的石洞里,啃干馒头,喝白开水,晚上有很多蚊虫叮咬,还很冷,没丁点娱乐,我在那里待了20多天。中间也想过要放弃,特别是看到山下的火车站,车辆穿梭,灯光点点,真的是很想回家,不过我还是坚持了下来。等我积累了一大摞画稿回学校展出时,在大家的赞许声中,我感到了一种别样的充实。
郑志刚:就像王安石在他的〈游褒禅山记〉里说的那样,“入之愈深,其进愈难,而其见愈奇”,在华山,你一定发现了不一样的美。
谢冰毅:那些景色真是很特别。昼夜晨昏,阴晴风雨,大自然的美真是无微不至。山顶雨后的柔情缱绻的云海,像洁白的棉花一样,大团大团地把山塞满,峰峦像是铁铸的??你看,这是刚柔并济的中国哲学大境呀。大家都知道华山险峻,其实华山还有洋气、俏丽的一面,从远处看,它像拔地而起的一朵巨大莲花,高雅的姿态直上青云,而那一座座山峰,就是它骄傲地盛开着的瓣瓣莲房。
郑志刚:这么些年,你为艺术而壮游多处,足迹遍布大江南北,让你难忘的肯定不单是华山。
谢冰毅: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山川河流很多,每次想起来我都很激动。比方说新疆的天山,植被丰富,四季冰川,冷峻而又雄浑。天山里充满了变幻之美,在这里,你会感受到一日过四季,十里不同天。有时候,你会觉得,天山很像是西方油画中的景致,洋味十足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 当然太行山也很不错。雄伟、峭拔、浑厚,这样的山川性格,我很着迷,沧桑感十足的北方汉子的那种感觉。我去过太行多次,次次感受不同,所以咱们说自然的魅力是无穷尽的。前些年,我曾经千里走单骑,一辆自行车从郑州到西安往返写生,过黄河,穿邙岭,宿王屋,饮渭水,到最后看看,深深地感到,经历了风霜的画稿,还是不一样,生活和艺术对勤劳者的赐予是实实在在的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 记得我在济源的王屋山写生,住在山顶守林人的小房子里。下大雪了,夜里只听得嘶嘶沙沙,早上起来推门一看,乖乖,银装素裹,万树妖娆。那些没落上雪的数和石头的侧面,是黝黑色的,日头是朱砂红,黄河在远处是蜿蜒着的一条丝带,我被眼前的大美震惊了,呆呆地站了老半天。近这些年,各样条件都相对好了,出去更方便了,到近处采风的机会就更多了。有时候早起发现下雪了,我喜欢端一杯热茶,坐在客厅里,隔着窗玻璃欣赏院子里的几株雪竹,如果兴致再浓点,就招呼几个朋友,开车进山了。去得比较多的是嵩山,特别是雾天、雪天。可以说嵩山是我们家门口的一个宝,怎么看也看不烦,每次看它每次都给你新的激动。
 
中国画创作的核心是人文精神的提炼,笔下之山水不同与自然之山水,应该是画家胸中之山水,这里山水的真实、是艺术的真实、精神的真实,是形而上的。”
 
郑志刚:对写意山水创作来说,写生的作用是突出的。
谢冰毅:画山水画需要游历、写生,这让人心胸开阔,对大自然有更深的感悟,画也会有更深邃的意境,不过写生只是画好山水画的条件之一。中国画创作的核心是人文精神的提炼,笔下之山水不同与自然之山水,应该是画家胸中之山水,这里山水的真实是艺术的真实,精神的真实,是形而上的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在创作中,画面上讲究的是水墨意味,看到啥画啥不行,要知道写生只是个素材初稿。画画需要强调的是笔墨味道。比如咱们听戏,欣赏一个角,听的是他的腔,看的是他的念唱做打,而不管他唱的是什么词、扮演的是什么角色。唱词和角色可以重复,但戏感必须一次一个样,不然就没意思了。画山水是一个道理,一千个人画华山,出来的是一千幅味道不同的画,自然中的华山在这里就只是创作的底料。所以我们要特别强调画家个人的气质、修养、技术,这才是核心的东西。画里有了你,你的思想、你的情感渗入到了纸上,画才有意思,才有灵魂。
郑志刚:谈起国画对传统技法的积累和锤炼,你曾经说过自己是个手艺人。
谢冰毅:艺术不仅仅要有思想,还要有技巧,扎实而丰富的技巧,是创作成功的保证。技进乎道、技以载道等等这些说法,都是在强调技法的重要性。柴可夫斯基的钢琴曲为什么那么著名,除了他在曲中所贯注的情感和思想,曲中高超的表现技法也是少不得的。在国画技法的掌握过程中,我们需要有十年面壁的苦功。
郑志刚:不知你是否注意到,现在有些画家喜欢用泼、染等手法“做”山水。
谢冰毅:身在这个时代,难免受流风影响,用现代方法进行艺术创作这很自然,也许10年之后,我的画风也会改变,以另一种你想不到的面貌出现,但现在,我在沉淀自己,让自己有更多的分量。人们学习传统的终极目的,是为了服务自我创作。创造出属于自己的语言和风格,这是很多画家孜孜以求的目标,但创新不能过于浮躁,传统根基扎得越深,创新才越经得起推敲。创新是和时代密切相关的,不过我倒觉得艺术创作需要离时代远一点。所谓的“时代感”,很多时候是一种跟风,跟风多了,就会被时代埋没,丧失自己的思考和语言,因而,我觉得还是需要多一些“不入时流”的作品。
郑志刚:读了你分析龚贤的那本书,觉得你对先贤大家的作品还是很有对应感的。
谢冰毅:龚贤当然杰出,黄宾虹的画也很过瘾。读他的画,我总联想到西方那些印象派杰作。我感觉他的画里有很多莫奈、毕加索的味道,但他的画浑厚华滋,又是纯正的中国精神,这很有意思。另外僧渐江的作品内敛、儒雅而峻拔,他的笔墨很从容、耐看。他的画很静,可以听到落叶的声音。
 
我画画是一个博弈的过程,这个过程是失控?控制?再失控?再控制,这样的状态持续在整个创作过程中,直到作品完成。” 
 
郑志刚:这两次来你这对竹堂,每次都看见丈二匹长卷铺在案子上,密密层层地已经画了一半,很是感叹你的勤奋。你说过只要没应酬,早六七点开始,你会呆家里画一整天。觉得你作画应该是一种很稳健的状态,稳健中含着清雅,这是人生享受啊。
谢冰毅:提笔画画时心中会有一个腹稿,但画着画着就会有随机生发,墨的浓淡润燥、形的俯仰向背,都会出现一些意想不到的变化。这个时候就要借势而为,去修正,去拯救,去造险破险。拯救好了,继续画,又会出现另一个变化,就接着去拯救。因而,我画画是一个博弈的过程,这个过程是失控??控制??再失控??再控制,这样的状态持续在整个创作过程中,直到作品完成。这就像下棋,面对对手,要时刻根据对方的招儿去应对。这盘棋越是跌宕起伏、难解难分,就越好看、耐看、生动、扣人心弦。对画家来说,他的对手就是笔墨纸砚。成功地驾驭了它们,就赢得了全局。
郑志刚:作画是个理性与感性交织的过程,你更强调哪一端?
谢冰毅:我作画不靠激情和灵感,灵感和激情也是不能坐等的。有时候,即便有了激情和灵感,也不见得能作出满意的画。画画要养成习惯,要有专业精神,要经常动笔,动笔了办法就多,感觉就会不期而至。这里我强调“拳不离手、曲不离口”的创作惯性,不夸张地说,这种惯性就是一个专业画家的造血干细胞。我每天早早就到画室作画,在画室,看到雪白的宣纸,莹润的墨汁,整齐的毛笔,我就会特别兴奋,不可遏制地想要狂风骤雨地画。看着林木层峦从自己笔端跳跃而出,特别高兴、踏实。 
 
郑志刚:我看你画室里除了笔墨,还有二胡、曲谱、葫芦丝啥的。
谢冰毅:我喜欢音乐。喜欢拉二胡,听钢琴曲,还迷着戏剧,爱着收藏。用画外的爱好,养着我的画。一应这些业余活动的圆心,还是山水画创作。他们之间有相通的地方,我在这些活动中琢磨到的想法,很多时候可以用到画画上。
 
读书能养气,书卷气能使艺术作品平添魅力。平常有各种各样繁杂的社会应酬活动,完了在书房里静静地品一卷书,能够迅速恢复脑子里的蓝天白云,激浊扬清嘛。”
 
郑志刚:从艺之路上,哪些前辈对你影响比较大?
谢冰毅:开封的武慕姚是其中之一。武老不仅是书法家,还是学者、诗人,在学术、艺术上都有很高造诣。他的字古雅、清高,气息纯正,笔力雄健,很了不起。在书法上,他对我影响不小。他曾对我讲过,唐以后的字不可法,我当时不以为然,现在越来越感觉到他是对的。还有开封的贺志伊先生。他在艺术上的专业精神让我印象深刻。每次我去看他,总看到他在作画。当然,学习、借鉴那些见不上面的前贤的作品,更是我必修之日课。我觉得,学习要讲点方法才好,不仅要师前人之技,更要师前人之心,不仅要学习他们的具体创作技法,更要研究他们的成功之路。知其然更要知其所以然。
 
郑志刚:看你书橱里满满当当的,又听说你是个不折不扣的书痴。
谢冰毅:我是很喜欢买书、读书。读书能养气,书卷气能使艺术作品平添魅力。平常有各种各样繁杂的社会应酬活动,完了在书房里静静地品一卷书,能够迅速恢复脑子里的蓝天白云,激浊扬清嘛。不过读书也得讲方法,尽信书则不如无书,对事情的认识还是要有自己的判断。读书时,对某个朝代学术、艺术的整体风格、演进脉络,要有一个大致的判断。比如明清两代,文艺风格就有较大区别。具体来说,明浮薄奢靡,清务实严谨,所以明代兴心学,清代倡朴学。朴学的核心品格是博大而宽容,扎实而深入,文艺境界当然高蹈。
正是因为人家都不坚持弄了,才让我显了出来。所以我认为坚持不懈是第一性的,白石老人说画道乃寂寞之道,现在我体会得比较深,你经不得诱惑,耐不得孤独,在艺术上是难出成绩的。”
 
郑志刚:艺术上能有今天的成绩,你感觉是什么在起作用?
谢冰毅:一个人取得成绩大小,和“发愿”的大小有关。发的愿越大,对自己期待得越高,就会越努力地往上攀,往前奔。我想今天自己能有这点成绩,最重要的还是自己对艺术的坚持,见贤思齐的想法很强烈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 其实上大学的时候,班里很多同学都比我画得好,天分也比我高,但他们大都没有坚持下来。所以我有时候会开玩笑说,正是因为人家都不坚持弄了,才让我显了出来。所以我认为坚持不懈是第一性的,白石老人说画道乃寂寞之道,现在我体会得比较深,你经不得诱惑,耐不得孤独,在艺术上是难出成绩的。
 
郑志刚:说到成绩,已经有人称你为中原山水第一家。
谢冰毅:这个称呼不敢当,我不是什么第一人。艺术上没有第一,只有受众多少的问题,并且受众还不是固定不变的。总之,画画不能有太多名利心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 对一件事、一个人的认识有多个角度,可以从多方面来看。佛家说真不离幻,实际上我们的认识存在着很大的局限性。比如对于我,认识和不认识的,会有各种看法。他们眼中的我,和我的真实情况可能很有偏离。也许多个人看到的我综合起来比较接近我,但也可能更不是我。
 
郑志刚:那咱就来个本真的,你怎样评价自己的画?
谢冰毅:我的画有自己的面目,不过我还不是太满意。我现在还处于爬坡学习阶段,我是个在路上的人。
 
郑志刚:你给我的印象是谦虚、随和、淡泊、幽默。
谢冰毅:人都是有贪欲的,表现程度不同而已。说一个人不慕名利,那是不真实的。人的一生中,会有各种各样的欲望,就是到了90岁,也断绝不了。只是对名利有人看得深,有人看得浅罢了,把自己装扮得很清高,动辄摆出一幅与世无争、隔绝尘俗的样子,这很累。我也有狂进、冒进、浮躁的时候,顺利时也会有些小得意,不过到最后我还基本能够认清自己,认清自己还在路上,在过程中,还得扎扎实实赶路,路还长着呢。
 
郑志刚:好在你的朋友圈够广泛,赶路的时候不孤单。
谢冰毅:我的朋友圈子比较广,我和艺术家、政府官员、学者来往,也和街上的小商小贩打交道。碰上个拉架子车的,我也喜欢和他交流。我交朋友,不是看他从事什么职业,有什么经济、权力和教育背景,交朋友最重要的是要和自己性情爱好一致。
 
郑志刚:尊重他人也是尊重自己。
谢冰毅:要允许别人有不同于自己的生活方式与兴趣爱好,别老拿自己的尺子去度量别人。看人不能只看外表,拉架子车的可能有最伟大的人格,最有权势的人可能有最龌龊的灵魂,往往最可贵的精神品质不在最上层的人那里,而在最底层的劳动人民身上。